我從事糧食工作，實在是一種偶然，但這偶然讓我人生有了新的意義。其中的幾個故事，在我心里是不能忘記的，講出來與大家分享，也是職業(yè)生涯和人生的記錄與回味。

2017年，因為身體的原因，我離開了招商管理工作崗位，一把手褚局長安排我分管糧食，這是照顧我，讓我輕松一點，可以恢復健康。從跟“有錢的企業(yè)家、有才的科學家、有套路的騙子”打交道的招商引資到走田埂，跟農民、米廠打交道的糧食工作，我既感到一種輕松，同時也是有點失落，畢竟糧食工作，相對于招商工作飛來飛去的客商拜訪、聚光環(huán)視的路演展示、斗智斗勇的項目談判、嘉賓群至的簽約儀式等“高大上”場景而言，是有點“土”的，但工作就是工作，不完全以個人意志為轉移。何況我是一“傷兵”，已無法適應招商崗位“一天長三角，一周北上廣”的高強度節(jié)奏，帶著這樣的心情，我開始了糧食工作。

到了一山唱一山的歌，我讓處長老倪、儲備糧公司老總小芮等同志帶著，一起訪大戶、走企業(yè)、察縣區(qū)，看看湖州的糧食工作情況如何？

湖州地處長三角地理核心，太湖南岸，西接《山海經》中所述“浮玉之山”的天目山脈，東部即是富饒的杭嘉湖平原，歷史上湖州享有“絲綢之府、魚米之鄉(xiāng)”的美譽，與邊上蘇州合璧，號稱“蘇湖熟，天下足”。走得第一家糧食加工企業(yè)，是號稱湖州最大的大米加工廠“白兔糧油”。老板姓邱，是個小個子男人，長得敦敦實實的，講話慢條斯理。白兔糧油的廠房是兩行老式的磚混結構房子，一層斜坡頂，一邊是生產車間，一邊是倉庫，中間連著鋼構天棚?！澳沁吺俏覀兊哪朊讬C，那邊是色選機”邱老板對我們的到來，顯得不是太熱情，碾米機上滿是灰塵，幾張蛛網布在車間頂部橫梁與機器之間，隨著碾米機的震動，微微顫動著?！扒窨偅銥槭裁床挥谜婵瞻b機？那個包出來的米，不光賣相好，挺括，還可延長保質期。”我指著車間里的包裝機，幾個工人正忙著，將大包的米袋子用縫包機不緊不慢地縫合好，然后挪到邊上的手工垛包機上?！巴蹙珠L，我一斤米毛利賺不了5分錢，一加成本就虧，現(xiàn)在能活下去就好了，不敢投資買設備?！薄澳悄惆寻b設計漂亮一點。”我看著倉庫里花花綠綠但明顯有點“土”的包裝袋和邱總說?！耙呀浶U好了，我們弄不好的。”

出了白兔糧油，下一站是種糧大戶孫梅金。老孫60多歲，人瘦而結實，皮膚黝黑，一看是個經常干農活的人。“老孫，種糧生意如何？”我不是那種喜歡繞來繞去的人，坐下還沒端起茶杯，就直接提問了?！斑€好的局長，工資錢有的。”“你種多少地老孫？”老孫是有名的種糧大戶，曾在2012年獲得“全國種糧售糧大戶”稱號?！胺N了三千多畝，但實事求是講，沒什么效益，王局長，按我的生產能力，管個6000畝也是沒問題?！崩蠈O望了望院子里，一排拖拉機，翻耕機停放著?！昂臀覀儍浼Z公司合作怎么樣？”“我每年訂單都保障的，效益和市場差不多，但錢保險，馬上可以拿到?！崩蠈O經營上有一套的，曾發(fā)明“米票”，將給田戶的承包租金以大米現(xiàn)貨票子的方式發(fā)放，既降低資金壓力，又能保障這些鄉(xiāng)親日常大米消費的需求。這個“種田能手”，是不光會種田，也會做生意。“那你賣給糧庫的糧，和你自己銷售的一樣嗎？”“你們的價格低，王局長，說實話，我賣給糧庫的，都是市場不好賣的糧?！?/p>

到儲備糧公司調研，是最令我難忘的。湖州的儲備糧公司，共儲存了近十萬噸的糧食，可以滿足市本級人口半年口糧。但我們的儲備糧中，60%儲了小麥，這不是我們當?shù)刂鳟a與主食，江南人，以米飯為主的。更令我感嘆的，是將新糧收進來，放成陳糧輪換出去，一進一出，“大姑娘進來，老太太出去”新陳差價是每年儲糧虧損的重要原因。按說這進新出陳是糧食儲備工作的慣例，但我總感到有問題，這里面的價值損失代價太大了，有無方法可以減損呢？

2018年初秋，去東北考察。去東北考察讓我對糧食工作有了許多感觸，并對湖州糧食安全存在的危機有了更多意識。那是帶隊去參加哈爾濱糧交會，會后，我們專門去考察了位于尚志市由杭州的富義倉米業(yè)投資的糧食公司。公司主要做糧食收購和倉儲工作，并有一個合作的萬畝大農場。糧庫收購和倉儲沒有什么好看，盡管富義倉在浙江算大企業(yè)，但與國企動輒十萬噸這樣體量比，他幾個億的資產并沒有讓我們感到特別，但走到農場，我們都大開眼界了。萬畝農場是個概念，種滿水稻的田野像一條綠色的毯子，一直延展向藍色的天邊，是真的一望無際。“黑土地”，同行的人都叫了起來。東北是我國黑土地面積最大的地方，億萬年的歲月流逝，將腐殖質遷運存積在此，形成了“國土中的大熊貓”。一股股的清泉在水渠中流動，這清泉，來自遠方高山頂白皚皚的積雪，夏的熱情將它融化了，奔來滋潤黑土地上的稻子?！皷|北平原太大、太肥沃、太富饒了”，就糧食生產，真可謂“東北熟、天下足”。

從東北回來，看了頂級的糧食生產能力，在為祖國糧食產業(yè)的強大而高興的同時，也為湖州糧食產業(yè)所面臨的現(xiàn)狀而擔憂。在考察回顧座談會上，我提出了一個悲觀的論點，“湖州的糧食產業(yè)，即將滅亡”。糧食產業(yè)的構成，包含了種、收、儲、加、銷各環(huán)節(jié)。對比東北，湖州在種植上沒有規(guī)模優(yōu)勢，在品種、土地、水資源等方面沒有任何優(yōu)勢，種糧不賺錢；儲備上水平不高，虧損嚴重；加工能力上規(guī)模水平都落后；銷售上沒品牌，市場只知東北糧、蘇北糧，不知道浙江糧，更不知湖州糧。如此發(fā)展，湖州糧食產業(yè)前途迷茫，未來是趨于滅亡。而失去產業(yè)支持，農民不種糧，加工廠關門，銷售商不賣湖州糧，整個糧食產業(yè)只剩下儲備，我們的糧食安全只建立在政府儲備上，那是很不穩(wěn)固的，所以必須采取措施來改變這種狀態(tài)。

也許“滅亡論”說得有點過，但是大家對湖州糧食安全所面臨的危機確實是深有感受的。作為曾經的“魚米之鄉(xiāng)”，現(xiàn)在的湖州人竟不知道自己腳下的土地，原來能種出皇糧貢米，并享有過“蘇湖熟，天下足”的美譽。如何重樹湖州糧食的榮光？“湖州人不吃湖州糧”，這是我們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。農業(yè)局分管糧食的同志許建紅，是我大學同學，都是浙江水產學院畢業(yè)的，他學淡水養(yǎng)殖，我學食品加工，一個養(yǎng)魚，一個殺魚?，F(xiàn)在，他管糧食生產，我管糧食流通，又一起合作了。一商量，搞一次大米品鑒會，邀請了中國水稻研究所、市農科院的專家、種糧大戶、米廠老板、社區(qū)大媽一起，對二十多種大米進行品鑒，吃完投票，選出一、二、三名。結果，以“南粳5055”為首的排名榜出來了，湖州人最愛吃的品種有了。

“有了對的品種，如何引導農民種，引導企業(yè)加工賣？”，這又是一個問題?！白尫N好糧、賣好糧掙錢”，以利誘之，因勢利導成為我們工作的指導方針。然而，利在哪里？大家反復討論，反復尋找。這時，中石化湖州公司的副總朱哲民，給了我一個啟發(fā)?！澳銈冋姹浚刂@么大倉儲還虧”，老朱是我朋友，作為好朋友，我們最大的愛好是在交流時以互損為樂。中石化是油品貿易的龍頭，掌握著油品儲備，他對我們糧食儲備企業(yè)手握巨量糧源仍然虧損很是不以為然。是的，我們能不能在儲備糧食輪換上做文章？逆轉糧食儲備虧損現(xiàn)狀？改變“大姑娘進，老太太出”的虧損經營模式？理論上分析，糧食儲備作為國家應對未來不確定的糧食危機的工作，可以有虧損而取得保障，虧損可以理解為保障的成本。但糧食是一種季節(jié)性產品，在生產過程中也必須以儲存為手段，調節(jié)供應節(jié)奏，使收割季大量產品集中生產轉化為日常消費生產所需，從此意義，糧食儲存也是糧食生產必需的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既然是生產環(huán)節(jié)，按價值規(guī)律，糧食儲存也有價值，也就是糧食儲存可以有利潤可圖。這部分價值利潤，如果分享給加工企業(yè)、給農民，讓他們獲利。但如何做呢？

省糧食局時任局長周維亮同志來湖調研，帶來了國家糧食局糧食產業(yè)高質量發(fā)展“五優(yōu)聯(lián)動”的指導思想。這個集“種、收、儲、加、銷”五個糧食工作環(huán)節(jié)為一體，各環(huán)節(jié)優(yōu)化發(fā)展的合作模式，為我們的改革提供了方向。出臺“合作收糧、共享儲糧”方案，推出“湖州好大米”區(qū)域公共品牌。這樣，又吸收了省社科院宋小海院長“綠色保險”的意見，建立了“長三角優(yōu)質稻谷價格指數(shù)保險”，一步步，五優(yōu)聯(lián)動湖州模式開始了。

如今的湖州，建好了“全國綠色倉儲標準化示范庫”，以“水冷空調”“自呼吸屋頂”“墻體周際控溫隔熱”等多種專利技術為支持的10萬噸級綠色低溫糧庫。將優(yōu)質稻谷存放在15度低溫庫里，稻谷品質儲存如新，拍賣價格不斷創(chuàng)新，糧食倉儲品質損失情況基本消除，儲存的價值以看得見的價格形式得以體現(xiàn)。同時，依托“合作收糧，共享儲糧”模式，并通過優(yōu)質糧食工程上級補助資金支持，加工企業(yè)的設備更新，加工能力得以提升。“湖州好大米”品牌現(xiàn)身長三角，湖州糧產銷兩旺。2021年，首次發(fā)生糧食收購難情況，大批糧食經銷商云集湖州，優(yōu)質原糧價格上漲，給種糧戶帶來了效益。盡管，我們的訂單糧也受到了挑戰(zhàn)，要做農民工作，方能完成訂單收購，但糧食工作者都很開心，因為可以看到，農民種糧多賺錢了。

回顧數(shù)年糧食工作往事，感慨許多?！昂莺么竺住鄙狭搜胍?、上了《人民日報》整版，湖州糧食工作的模式，成了優(yōu)質糧食工程的全國范式。糧食工作這么“土”的事，我們卻以“吃創(chuàng)新飯、打改革牌、走發(fā)展路”而做的“高大上”起來了。也許我糧食工作的職業(yè)生涯沒有多少時間了，也許我們只是干了一些小事，但是我們真干了，干了真好事，我覺得有意義，覺得不辱使命。

 （作者：王堅）